記《親愛的房客》

今年目前看到最棒的台灣電影(註:寫這段時約為 2020 年十月下旬),大概也是近幾年拍得最美的台灣電影之一。《親愛的房客》直白且無情地刻畫了既有體制交織出的暴力,呈現了才不過十年前,看似被視為價值進步的這個島嶼上,處處充滿不自覺的惡意。

本片的核心,約莫落在由莫子儀飾演的男主角林健一,因涉嫌殺害男友的母親而被審訊時,對於檢方對他身份質疑的回答。他說倘若他是女性,嫁給了他男朋友,並且在男友死後繼續留下來照顧男友的母親及兒子,還會被這樣懷疑嗎?作為同志,需要面對許多這種直白的暴力,出櫃本身就是一種、能不能在醫院見對方最後一面是一種、對方的孩子跟自己毫無關係是一種、一起過了一輩子卻仍是法律上的陌生人也是一種;更甚至,愛人為了要追求一個「更正常的家庭」而拋下自己去和異性結婚,是最為殘酷的那一種。

於是《親愛的房客》提出了一個值得玩味的情況,在那個可以產生關係的中介已然去世後,因為和中介的這層關係對外不能明說,所以林健一只能是個「房客」。他照顧悠宇,但他不是悠宇的爸爸;他也照顧男友的母親周秀玉,但他也不是媳婦或女婿。毫無名份,也沒有實際地位,做的這一切為的都是贖罪及放不下的感情。

在這個時間點提出這點十分有趣,因為台灣剛剛才在 2019 年將同婚合法化,這是一個重大的里程碑,也是許多人視為一個「可以暫時休息了」的階段性成果。但本片意圖告訴觀眾,改變不應輕易在此畫下休止符,因為解決了一部分的問題,並不代表這些暴力從此以後就不存在。《親愛的房客》的房客喚回了十年前的那個社會,可以說才不過這麼幾年光景,許多片中出現的不當行爲已經被歸入了無可容忍的範圍中;但換一個角度看,十年的時間也不很長,那些歧視難道過了十年就消散了嗎?從 LGBTQ+ 的日常生活來看恐怕不是這樣。同婚合法化並不會自動解決許多問題,那些問題仍在,需要靠著長久的溝通和抗爭來解決。更別忘了,同婚通過的前一年,2018 的公投有七百多萬人投下了反對票。

同時它還映照了其他社會的角落,那些不常被看見的人,除了同志,還有一些娛樂性用藥的使用者。這些用藥者中也有不少是同志,因此承受了雙重的污名,由王可元飾演的 Eric 呈現了這些人更為立體的面貌,他們也是有想法、有感情的個體,不只是一整個醉生夢死的族群,更不是某個待解決的問題。悠宇和阿嬤也是,若無林健一的照顧,兩人會成為另一個在城市邊緣的隔代教養家庭,成為也許在經濟和照護上的弱勢,但沒有人希望自己被社會視為一個問題。個人很喜歡這種整體沒有「壞人」的劇情設定。當然就敘事上而言有個比較接近反派的王立綱(悠宇的叔叔),但他不是壞人(即使他很不負責任又討厭);檢察官和警察也不是壞人;間接害死了自己男友王立維和他妻子的林健一也不是壞人。沒有人想要走向邊緣、沒有人希望壞事發生,但當整個既有體制無法包容並無情的壓下來時,悲劇仍然發生了,而且是一個接著一個。

所以這其實是一個總反省,對照著過往我們沒做到的、我們現在所做到的、將來我們必須邁向的,畫出一條清晰的軸線。我想這個走向是樂觀的,制度的改變能夠牽動價值觀,一個站在我們面前的大石已被攻破,未來的路會更平順吧。

《親愛的房客》必須要提的是演員的表演,本片拿下了金馬獎的影帝和女配,莫子儀更是破紀錄地於同年拿下了北影和金馬。莫子儀、陳淑芳和小男孩白潤音三人之間的互動扎得令人心痛,尤以悠宇餵阿嬤吃藥的那場更是,令人揪心至了極點。此外除了法蘭令人驚豔的配樂外,這部片將台灣山林拍的美麗不已,教人讚嘆,想必導演鄭有傑也是個愛山的人吧。

一個在港邊的聚落,一對父子在頂樓搭起了帳篷;一個在都市中的舊大樓,男孩從陌生男子身上看到父親的點點蹤跡。《親愛的房客》令人想起《誰先愛上他的》,隔了兩年,兩者一悲一喜,遙相輝映。

作者: 傑夫啵滋

Filmaholic. Feminist. Formosan.

發表留言

使用 WordPress.com 設計專業網站
立即開始使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