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《馬克白》（The Tragedy of Macbeth）：Life’s but a walking shadow.

莎士比亞的詩歌雋永，數百年來以各種形式和變體被搬演著。其言詞簡單，稍微有點英文程度便能無礙將其讀完；主題明確，許多他筆下主角在宿命中打轉，逐漸步入毀滅。電影誕生後，改編自莎士比亞的作品如過江之鯽。有以其劇本為基礎，在形式上進行較大改編者（劇情、角色、背景等），如近期由史蒂芬史匹柏重拍的經典《西城故事》、葛斯范桑的《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》、已成為迪士尼重要 IP 的動畫《獅子王》等等，也有許多較遵照原著拍攝的，如 Netflix 出品的《國王》及一眾以劇本原名翻拍之作。

由文青熱愛的 A24 工作室出品、Apple TV+ 全球發行的本文主角《馬克白》（The Tragedy of Macbeth）屬於後者。知名導演搭檔柯恩兄弟在合作執導無數年後首次拆夥，由弟弟 Joel Coen 獨自導演及編寫劇本，並找來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演出群，打造了這部在視覺上在中世紀和未來感中擺盪，特殊美麗的異色之作。

《馬克白》是一部黑白電影，全片在攝影棚內搭景拍攝完成。唯有搭景才能把那極為簡約且風格化的場景製造出來，在形式上透過幾何圖形般的元素創造了畫面的韻律感，也賦予了這部片那種古典好萊塢電影幾乎都在片場內拍攝的質感。這樣的片場搭景配合對比度高的銳利打光，讓人想起40年代風行的「黑色電影」（Film noir）。

不是說《馬克白》就是一部黑色電影，而是創作者有意向這種類型致敬。黑色電影這種類型在風格及內容上有一定的特性，包含了對比分明的打光、長長的陰影、犯罪情節、籠罩著主角的宿命等。莎士比亞的《馬克白》文本本身就很符合黑色電影的情節要件，馬克白在荒原初次遇上三個女巫預言他將登上王座後，他的行為就被這個預言束縛住了。他成了一個被困住的角色，無論是剛開始在道德和慾望中拉扯，抑或是弒君後糾纏著他的罪惡感都重重地包住了他，只能被動地讓命運推著他走。在黑色電影裡常見的構圖強化了這一點，陰影籠罩、畫面中的線條框著馬克白與夫人，構成了一個逃不出的空間。

以其中一場為例，馬克白刺殺鄧肯王，將刀刺進鄧肯王的胸口，他原先的表情漠然，但在發現被灌醉的侍衛眼睛仍睜開著的時候，恐懼開始侵蝕馬克白。除了演員的表情驟變外，鏡位的角度略移，讓象徵著限制的窗格陰影出現在後方的牆面上。馬克白從國王的床上起身，窗戶和床框在構圖上持續限制著他，他回到房間與妻子對話，從寬廣的房間走向邊緣窗戶與影子間的暗處，看著自己染血的雙手，說出：「這是幅好悲慘的景象。」（This is a sorry sight）。

犯下了這樣的罪行，逐漸滋長壯大的罪惡感及猜忌心種下了悲劇的種子，連坐上王座都被畫面中的垂直線條重重包圍著。而除了構圖上的暗示，於情節上馬克白如黑色電影中的主角一般，被自己所造成的厄運籠罩，悲慘的宿命推著他前行，提出預言的三個女巫化身成的禿鷹，更是不停預示其慘澹的終章。有趣的一點是，當女巫們以人形的姿態現身時，其扮相令人想起柏格曼《第七封印》（The Seventh Seal）中的死神，《第七封印》的死神同樣也暗示著難以逃離的宿命。

Joel Coen 這次拍攝《馬克白》並沒有在劇本上做太大的修改。相較20世紀下旬以來人們習於接收越來越複雜的敘事結構，莎士比亞的故事非常的簡單明瞭，在人物和敘事結構沒什麼改編下，電影在短短不到兩小時就講完這個故事。甚至連台詞都沒有什麼修改，幾乎都直接使用了莎士比亞所寫下的語句，這些台詞為電影增強了舞台劇的感覺，造成陌生化（Defamiliarization）的效果，替《馬克白》在不凡的視覺美學外增添額外魅力。但有些場景的獨白不禁令人覺得，與其把劇本上的台詞都講出來，倒不如在聲音上留白，用畫面來表達人物的心理狀態，電影終究是電影，適時地用屬於它的語言來訴說，也許和畫面搭配起來會更相得益彰。

本片是 Apple TV+ 上線以來乏善可陳的片庫當中的佳作（尤其它原創電影的數量真的是少得可憐），是少數沒有滑鐵盧的作品，可以趁著有免費試用的時候用 Apple TV+ 看看《馬克白》以及其它幾部值得一看的劇集。希望 Apple 未來可以投資更多這種水準的影視作品，否則在未來的串流大戰中碰上其他手握一堆 IP 的對手，大概只會輸得一敗塗地而已。

最後，附上一段《馬克白》中最著名的獨白。當正統王儲帶著英軍兵臨城下，馬克白看著死去的妻子，才頓悟人生不過就是場戲，所有愛憎嗔癡都將化為虛枉，如渺小的燭火般悄然而逝。

Tomorrow, and tomorrow, and tomorrow,
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,
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;
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
The way to dusty death. Out, out, brief candle!
Life’s but a walking shadow, a poor player,
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,
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. It is a tale
Told by an idiot, full of sound and fury,
Signifying nothing.
William Shakespeare, Macbeth